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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紫袍丹陛涌绝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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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轻轻哼着,声音里居然带出一丝笑意。他从不在跟她翻云覆雨的时候笑,而此时,她却因他的笑意,多多少少有些晕迷。或者正是这种晕迷,让她发挥了超常的勇气,她挣扎着把唇贴向他的耳畔,面上的泪滴沾湿了他的侧脸:“不要在这里,不要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的气喘靡息对他是一种强烈的诱惑,声音的低哑让他的手动作更剧,但他却听从了她的意见。她浑然不知,这是她第一次发表意见,他一把抱起她向殿后小憩的隔间里去。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次因欢爱而哭泣,也是第一次因他的索取而低呼出声,但是,却不是因为疼痛。疼痛是依旧存在的,但与那火灼麻电的感觉相比,她觉得疼痛实在太微不足道。疼痛还是可以忍,但这种感觉却忍不得。她竭力想不出声,却依旧有破碎的声音溢出唇齿。

    她的手不能再攥拳了,即便是现在躺在床上,她还是觉得如果不攀缠着一个东西她会碎开掉。她紧紧搂着他,她搂得越紧,他的动作就越是剧烈,那种飞火流窜的感觉就越深重,她的声音就再难抑制。她的意识渐失不是因疼痛,而是因这种完全失控的疯狂。

    恍惚之中,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,叫她“绯心”。他从来不这样叫她,让她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。她觉得好像他把她带出隔间,像是浸在池水里,又好像是腾在烟雾里。她记不清亦看不清,或者一切都只是梦,然后他们回到了正厢暖阁,这一切的过程她都非常恍惚,似有又似无。他一直在榨取她的甜美,让她破碎的**像是一曲压抑的低歌,让她每一条神经都流窜浓火,甚至忘记他是不是又让她摆多么羞耻的姿势,或者是不是又在稀奇古怪的地方,用此来提醒她,她不过只是一个商贾出身的低下之民。全忘了,一切都忘了精光,只剩他的怀抱,成了她唯一的依附和真实感。

    她再度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一团静谧。帘帐低垂,静香芬芳,唯有满身的酸痛,昭示着昨天的狂乱。这种酸痛不同以往,让她简直一动都不想动,继续沉沉一直睡着才好。

    她怔怔发了一会呆,他已经不在身边。昨天晚上他究竟宿没宿在这里,她甚至都记不清楚了。过了一会,她这才低声唤人,一出声才惊觉,嗓子居然哑得不像话。

    “娘娘。”绣灵一直候在外头,听她出声,隔了帘低应着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辰了?”她清了清喉,但声音依旧是酥糯不堪的。

    “未时了娘娘,要不要起身?”绣灵的话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,未时?她居然一觉睡到下午?

    “你,你怎么不叫”她今天居然没向太后请安,不仅如此,其他宫妃来了,见她居然在这里大大咧咧睡觉,传出去多难听。

    “皇上早起走的时候,吩咐不让叫娘娘。皇上说会向太后告假,请娘娘安心休息。”绣灵的声音透着一点难压的愉悦。

    “皇上昨天宿在掬慧宫了?”绯心更是一脑门子汗,他多时起身,她居然一点未觉。

    “是啊,皇上卯正三刻摆驾上朝,说娘娘身子不好,让娘娘今儿休息一天,别让常务烦了娘娘!”绣灵的话让她面上一红,他连理由都给她想好了,也罢,就装病一天好了。

    “各宫的都来了,送了东西。奴婢刚去太医院领了药回来。”绣灵机敏,做戏做全套,她比谁都明白,“太后也遣人来问候了,见娘娘没醒,便没叨扰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”绣灵微顿了一下,但还是说了,“皇上说今天不来了,说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?”绯心有些憷了,话忍不住就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说让娘娘可以安心睡觉了。”绣灵的话里都压着笑,让绯心更是不敢探出帐子去,整张脸已经灼成一个大红果。

    她又休息了一会,觉得肚子饿,一直没吃东西肯定要饿的,况且她也不能一直缩在床里不露面。她微叹了一声,便让绣灵和绣彩来伺候。

    绣灵这边刚给她披上晨衣,绣彩眼尖,一下看到枕畔有一摆明黄的穗子。她伸手从枕底一捋,低呼着:“娘娘,皇上把成田玉挂落在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绯心一怔,回眼一瞧,一面双龙戏珠的玉挂腰饰,打着明黄的绦络子。在这宫里能用这个颜色的当然不是她,所以绣彩一口就说出来了。

    绣灵一笑,微弯了身说:“娘娘,这可是天赐良机。娘娘以往总是说,无事不叨扰皇上,诸事皆要自掌自持,以端芳仪雅,但现在皇上把玉落下了,皇上今天又这样体恤娘娘,娘娘也该亲自去送了,以谢皇上对娘娘的隆恩不是?”

    绯心看着那玉,低语着:“皇上日前在这里连宿七日,已经破了往例。这几日没在外头逛,但眼耳皆明,外头都传什么本宫心里明白。本宫不想生事。”

    绣灵给绣彩使了个眼色,然后轻轻说着:“娘娘的心思,奴婢哪有不知的道理。奴婢在宫中日深,也知圣心难测。娘娘天长日远,终日筹谋,其实不及一个皇子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绯心一动,是啊,后宫之中,品阶越高的,越是危险,没有一个孩子傍身,根本就像是在火山口观景。就算皇上不说,太后不说,亦抵不住悠悠之口。况且宁、昭二位已经有了身孕,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,进阶升位必不可少。夫人之上,便是妃,到时三妃并立,而她这个无子的就动摇不堪。再会管理后宫,亦不及一个孩子,母凭子贵,古来皆是。

    她三年无出,虽然上边还有一个皇后也是如此。但帝后情寡,皇上一年到头也去不了她那一回,算起来,不会下蛋的,也就是她了!

    “以往皇上一月临幸一次,娘娘无出也难免。但当下趁着鼎盛,娘娘不能再失良机。不然”绣灵的话没再说,但她明白。后宫佳丽众多,加上新晋的这些,皇上的心已经东飘西荡,等到她混到一个月一次都保证不了的时候,再找人哭诉可晚了!

    她怔了一会,突然问:“莲池里的莲花此时开得可好?”

    绣灵愣了一下,应着:“回娘娘,开得可好了。娘娘可有游兴?”

    “着人去采些好的,本宫今日制香。”绯心一说,绣灵明白,她低语着:“阁子里还有现成的,不如”

    “本宫今天不去启元殿,只想制香。”她回眼看着玉,低声说着。

    中秋临近,内宫也开始为这团圆佳节忙碌起来。中秋一过,就是每年秋围时节,内务执府一早就将中秋两宴以及皇上出行的事准备起来,后宫嫔妃也开始为团圆佳夜各自准备。中秋是难得团聚之日,依着往年,皇上会开两宴。一宴群臣,一宴妃嫔。

    后宫妃嫔一向难与皇上齐聚,都是皇上想往哪去往哪去,私底下几个交好的平日里多走动走动,其他时间都是各讨各的自在。而此次借着团圆佳夜,月满时节,可以群芳登临,连平日里品阶极低的妃嫔也有机会一展风彩,得见圣颜。对妃嫔而言,绝对是一个争奇斗艳,一飞冲天的绝好机会。现在宁华夫人从三月得孕,至现在已经五个月,肚子已经显出形来。昭华夫人也是腰身圆滚,这两个昔日得宠的现在无法侍君,更是给了后宫佳丽无限向往。

    绣锦因那次之后,让皇上封了一个充侍。以她的身份,与绯心所想的差不多。而且皇上也没给她指宫分院,还让她住在掬慧宫。充侍虽然当不了一宫之主,但基本会数人一宫,也专有奴才伺候,现在这样,等于她还是绯心的奴才。因绯心等阶要高她太多,她就算在掬慧宫里独占一院也不可能摆主子威风。关于这点,绯心也没办法,这种事,还得看个人的能耐。绯心能推波助澜,但最后还是要看皇上。所以,她只得私下安抚了几次,赏了点东西,然后便按例给她调了四个丫头便罢了。

    中秋当夜,两宴同开。皇上在永春宫宴赏群臣,而后宫这边也在潋艳殿大开欢宴,以太后为首,皇后及贵妃左右相陪,诸妃嫔同席。祭月之后,大宴开启。其实于京城内修有专门祭月之苑,只不过除非丰年大景,一般只是在宫内随兴而已,并不劳师动众,亦可俭省用度。

    此时潋艳殿外兴华楼上,演绎奔月曲舞,殿内繁花团放,犹以桂花最盛。桂花辅蟹,佐以美酒。各色山珍海味,更有时令鲜蔬瓜果无数。诸妃嫔设条案于高座之下,满桌美馔,殿中还有一应舞姬助兴。

    绯心坐在高阶侧案边,看着满殿妃嫔。阶高者一人一桌,阶低位下者两人或者四人一桌。依次而列,就算最低等级的充侍也有一席。

    只不过,皇上不在,歌舞虽妙,仔细观者寥寥。众人皆是不咸不淡,谈不上有意趣。倒是太后很有兴致,玩了酒令,依古至今的贴对,案联皆行了个遍,又学民间玩击鼓传花,蟹也多食了几只,酒也多饮了几杯。皇后不过双十年华,青春鼎盛,但面上无喜怒,一副参悟红尘的超然模样。她只是略坐了一坐,便离席回宫了。

    过了戌时,皇上驾临潋艳殿,气氛一下便热烈高涨起来。宫人忙着在太后边上给皇上安席。谁料他给太后请过安后,便径自往绯心身边一坐:“母后不必张罗了,儿臣在这里就好。”他此时已经褪了朝服,换了一身天青色暗绣金色双龙的常服,面上微微泛着红晕,想是刚才也饮了酒。

    他往这里坐,绯心哪敢再坐,忙着便要起身。他拉着她的手,淡淡笑着说:“爱妃不必拘礼了,此乃家宴,坐着就好。”这话听得绯心心里直发虚,“爱妃”,他可从来不这样叫她。

    星华微睨了眼:“皇上让你坐,你便坐吧。”

    绯心谢了恩,便虚坐了长椅的一角。她根本不敢看下面,直觉着有一万把飞刀要戳过来。宁华夫人和昭华夫人还在下面,他刚不过是闲问了两句便罢了,此时却挨在她边上坐着,让她实在难自在。

    皇上一来,气氛马上不同寻常。一个个都摩拳擦掌,跟饮了鹿血一样双眼发亮。一时间,献艺的献艺,展才的展才,一会的工夫,殿前阶下的置物台上已经摆了宁华夫人画的马,昭华夫人题的字,灵嫔剪的纸,俊嫔绣的帕,和嫔酿的酒更有谱曲弹乐的,起舞的。真是争奇斗艳,别出心裁。

    绯心是他在边上就紧张,别人是状态大勇,她就开始状态失常。行酒令就没一句是对的,赋诗就文不对景,诗不合韵。眼见太后、皇上面色不善,心下就是更着急,越急就越是颠三倒四,急得个身后的绣灵恨不得冲上去替她说。贵妃明明之前还很神勇,赋月诗三首,句句精妙,言语有仪,进退有度,结果正主一来,马上人仰马翻。皇上让她弹琴,三调跑了两调半,弹得下头窃笑不止,皇上面如锅底。绯心实在坐不下去了,这样下去,不但丢了她自己的脸,亦是让太后和皇上没面子。这中秋佳宴是她帮衬着张罗的,没少操心劳力,但她或者只是一个张罗的命,实在享受不到成果,所以她酒过三巡,便以不胜酒力为由,向皇上和太后请辞离席了。

    她带着绣灵和绣彩,没乘步辇,慢慢沿着西临十三所往掬慧宫走。月亮已经爬上高天,今天月朗星稀,月明如盘。她刚饮了不少酒,此时步履有些蹒跚,柔风一吹,觉得很是舒服。不知觉间,已经踱到西配园子,这里桂树飘香,残荷娑婆,枝间鸦栖雀哑,与远远潋艳殿的歌舞升平,遥相呼应。她立在荷塘畔,看着天上明月,低声说:“暮云尽,清寒溢。银盘起精魄,人间耀芳辉。寒鸦栖碧树,清露湿桂花。桂子飘香夜,恰是思乡时。”

    绣灵默默站在她身后,看她一时半会走不了,绣彩便回去给她拿披风。绣灵看她此时,心说刚才若是有这般诗情,也不致在众人面前灰头土脸。正想着,后头已经有人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了:“贵妃若是刚才有此发挥,也不致要中途离席,败兴至极了!”

    这声音惊得绣灵浑身一抖,不只是绣灵,连绯心都差点跌进塘去。她忙回身跪下:“臣妾见过皇上。”

    云曦慢慢踱过来,他越近她就越紧张,那种预感又不时往脑子里蹿。一这般想,便不只是紧张,更有羞怯之意,两下一乱抖,突然从她袖袋里噼里哗啦掉出一堆东西来。她一下面如死灰,月影之下更显惨淡,当着他的面,她也不敢捡,只顾撑着地哆嗦不停。

    因是节庆,这西配园子里也为了应景,塘上放了莲灯,树上绕了彩璃,边角宫灯亦是明耀,与月相争辉,也是分外夺目。他垂眼看着地上的东西,像是几个彩纸包,连带还有一块玉。那块黄玉让他的眼微缩了一下,忽然弯下腰来,却是去捡地上的纸包。

    他随便捡起一块,打开来一看,是香膏,透着淡淡的芬芳,一股极是清雅的香叶气息,如此桂花香芬的园里,这香虽淡,却丝毫没被掩埋。

    绯心捡起黄玉,捧着向上:“皇上,这块玉是上回皇上落在掬慧宫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?是吗?”他轻嗅着香膏的味道,“太久了,朕不记得了。”

    他讽刺的话让她一颤,她抿了一下唇说着:“臣妾是想早些送还给皇上,只是因皇上政务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,就是朕的不是了?”他不耐地打断她,“朕繁忙不繁忙是朕的事,贵妃用不用心就是贵妃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绯心噤口,依旧托着玉跪着。他瞄了一眼她头上的花簪:“起来吧,给朕带上。”

    她听了,便谢恩起身,慢慢靠近他,将这玉挂重新系在他的腰间垂带扣里。他垂头看着她,气息扑洒在她的颈间,让她觉得微痒。她不敢抬头,只见他半弯着手肘,指尖还夹着香膏。他身后的绣灵已经快急疯了,贵妃脑子又转了筋了。绯心瞥见他身后的绣灵,脑中一激,霎时有些转醒。

    她低垂着头,温吞了一句:“皇上,这些香片膏是臣妾臣妾,给,给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一到关键时刻舌头都拐不过弯来。明明是想借此邀宠,却带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肯往出拿。本来今天是个机会,可以借着群妃献礼的时候送出来。但还是临阵脱逃了,而此时大好时机,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这么多?”他看着地上的,突然问。

    “九转莲心。”他一问话,她就本能作答,也忘记在前加“回皇上”之类的敬语了。她说着,便弯腰将地上的一一捡起来,捧着送到他的面前:“以莲瓣,莲蕊,莲叶,莲子,莲茎,莲根。辅以桑,菊,梅,樱,木芙蓉等花香。制出九块,共有九种不同味道。皇上倦乏的时候,可以点上,有醒脑清心的功效。”

    他伸手,却是连香一并握住她的手,指尖若有似无抚过,触到她掌间的趼。一个月前,还没有,因上月他连宿掬慧宫七日,本月初三就没再来找她。一个半月,她掌间生了趼,薄薄的,却很是分明。

    “都是你自己制的?”他的声音微喑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轻轻嗯了一声,却是没敢看他。他松了她的手:“朕送你回去,给朕试试这香。”

    她听了心下一暖,点头应着。汪成海早跟了过来,不过是远远的,没往这边凑。现在瞧着皇上走了,便带了人远远跟着他们,绣灵亦是如此。一路上没人讲话,静静的,月光与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,一时间,似是交叠在一起。

    回到掬慧宫,他有些懒懒的,没往正座上去,只是径直往偏殿花厅这边来。绯心便打发人沏了茶让他漱,又摆了些小点,忙着给檀木大躺椅上换了簇新的垫毯,拿了靠枕让他歪着。绯心支了一张小三角梨木台,着人拿了一个双眼蟾坐的小香炉,看他半眯着眼,低声说着:“其实要试香,臣妾该先换衫,以免杂味染了这气息。”

    他微垂着眼,伸手拍了拍椅沿:“坐这来。”

    绯心犹豫了一下,他看着她一副受之不起的样子,眼神一黯,伸手一把就将她给揪扯过来。她眼都不敢抬一下,低头说着:“皇上,想试哪味香?”

    “你很喜欢莲花?”他拉过她的手,轻抚她指尖的薄趼。他手上也有,执笔拉弓,天长日久,自然会生趼。

    “回皇上,是臣妾的母亲喜欢。”皇上问话,她自然要回答。

    “你娘亲?”他侧了身,看着她弯颈垂额的侧脸。

    “回皇上,是臣妾的嫡母。”她眼如含露,因酒或者因紧张,面上微微泛红,十分明艳。

    “你是庶出?”他一问话,她浑身一凛,心下暗暗叫苦,只怪自己一时不细想,脱口便出。一当着皇上的面,她脑子就犯憷,脑筋似是直了般。这事太后知道,皇上不见得知道,让他听来,好像父亲连个嫡女都舍不得送,弄个庶女来凑数。

    “陪朕说说话,怎么就这么费劲?”他的声音不快起来,她吓得忙起身要跪。他一把勾住她的腰,让她跌在他怀里。她压根也不敢换个舒服的姿势,就僵着一张脸低语着:“臣,臣妾是因形容外貌,与,与请皇上恕罪,非是臣妾的父亲有心”

    “朕没怪谁,就是说话而已。”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,半闭了眼眸,“你这套制香的手艺不赖,难怪朕听说,你在家中颇受父母重视。”

    他用了“听说”两个字,但绯心也静下来了,“听说”不过是虚的,必是他把她的家里情况调查尽细,也是,她封了贵妃,哪有不知根底的理。皇上精明,如此哪能瞒得他去?所以,他真是只想聊天而已,并非要怪责她的父亲。

    一想到这里,绯心便放松了一些。她点点头:“回皇上,臣妾嫡母喜欢莲花,犹爱白莲。她也喜欢香料,臣妾在家之时,闲时便制香奉与母亲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喜欢什么香?”他嗯了一声,忽然又问。

    “回皇上”她还没说完,他已经手上微加了力,“前头的废话省了吧,朕听了闹心。”

    她一怔,没敢多言,便轻轻开口:“臣妾母亲所喜欢的,臣妾也喜欢。”

    她没什么喜欢不喜欢,这些年,她的人生里,好像独独少了她喜欢什么。她并不觉得是缺憾,她家虽是商贾之家,地位虽然不高,但绝对是富甲一方。父亲深知商家出身前途渺茫,便极重视子女的教育。父亲有七房姬妾,她家中兄弟姐妹众多,从小她便知道,要想得到父亲的垂注就需要加倍地努力。她不是正出,条件不比正房所出的好,机会也更少,得到关注亦不多。所以,她就比任何一个姐妹都要用心。

    从四岁起,便知道晨昏定省,从无一日落下。父亲茶商起家,在外奔波劳碌,终年在家的时间很少。她从小便会给父亲做鞋,她知道父亲哪里有趼,脚底哪里会痛,所做的鞋子一直是父亲最爱。每每一走路,便会想到他的三女儿绯心。但针黹是否为她所喜,却已经被她完全忽略。嫡母爱花爱香,她便自小学习种植,采摘以至蒸制。至于香料是否她所喜,亦是不重要的事。她能在家里受到父母的关注,从而才能提升生母在家中的地位。

    家里其实与宫中没什么不同,只不过,在家里,她邀的是父母的宠,而在这里,她要邀的,是皇上和太后的宠。女人总是要嫁的,女人一生的事业,其实就是家庭。男人都是好色的,但以色而事,终因色衰而爱驰。大娘在家中操掌一家,父亲事事离不开她,就算父亲不断纳妾,与大娘之间的恩情亦不断绝。父亲常说,自己一直在外奔波,所幸有位知书达礼,诸事皆能持撑的妻子。大娘管理有方,家中虽然人多,即便是有纠纷,才不致太过。所以,父亲离不开大娘。就算大娘再是年老色衰,终得到父亲的尊重和爱护。

    她就是以此为目标而奋斗,虽然于宫中,她是贵妃,并非皇后,但现在宫中诸事,皆由她打点。她既然进了宫,这里便是她一生驻守的地方。她并不求荣宠不衰,只希望终有一日,皇上也会赞她一句端贤。

    他半晌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殿内静静,宫女极远执扇盘而立,没他们的吩咐,无一人上前。廊外宫灯高悬,明月已经跃上屋顶,将殿外耀出一团银白。

    “下月朕去秋围,回来之后夜滦国来朝,朕便指你陪朕一道。”他突然说着,绯心一听眼中一亮。夜滦国来朝,陪驾设宴可是皇后的差使,他指派给她,说明相信她的能力。她身子一动,刚想谢恩,他摁着她的腰,又慢慢说着:“还有一事。”

    他闭上眼睛:“你去告诉昭华夫人,告诉她,你可能帮她升位为妃。条件是,让她拿二十万两银子来!”

    她一愣,忍不住回眼看他:皇上要用钱,可以直接从内务调,为何要借她的口向外臣交易?况且昭华夫人有孕在身,升位已经势在必行,她算哪根葱?她看着他静默如玉的容颜,忽然有些了悟。

    其实当初他卖她那个人情,就是告诉她该站在哪里。他知道她的根底,她是不可能位尊而坐大其族的,这点正是他所要的,而且她可以撑持后宫,处事缜密。皇上要分化阮氏,渐控大权,很多地方需要用钱。但这些钱,他不能从内务调,会避不过太后的耳目,亦不能直接向百官张口,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,还有就是从后宫这里曲折。之前他连在这里七日,已经向后宫昭示贵妃宠盛不衰,现在让她向昭华夫人狮子大开口,即便有任何事,也不关他的事。

    但是,一个林中郎,月俸有限,二十万两,不是让他倾家荡产?这样,将来他掌了事,岂不更要压榨百姓,于国基不稳?

    先给她一个好处,让她陪驾随宴,然后再让她办事。此事关乎她的生死,她必会紧严口风,加上她平时做派,大量散金给宫中底层,一定会滴水不漏。

    他见她噤口不语,开口:“你有什么话直说,朕不怪你。”

    “昭华夫人已经有孕,林中郎未必肯买臣妾这个面子。况且林中郎他”绯心终不敢直白而语,温温吞吞地说着。

    “用脑子想一想吧。”他微哼了一声。

    绯心听了,忽然觉得后脑一麻。虽说做大事必要先狠,但如果真是如此,皇上实在太狠了,只能说明,他对外戚已经深恶痛绝,无所不用其极。任何人,都是他的棋子,包括这的确是一个驱虎又不引狼的办法,而且她也可以坐享其成。

    其实也是正常,亲伦之说别说在天家,世家大族也是如此。本朝高祖便曾经斩其亲子,武宗更是血腥夺嫡,手足相残从而取胜,就是宣平帝亦如此。虽然当时他只有七岁,亦已经深入宫帷倾轧之中,凭借太后之力,将其兄一个一个斩落马上。金銮之上,可谓步步血腥,当中有多少都是宗亲!江山面前,万物失色。皇上称孤道寡,也是因此而由。

    只是于他,更是怕得紧了。他一揽她,让她完全跌在他的怀里,轻轻在她颈间厮磨了一下:“朕乏了,就寝吧。”

    他唇齿间有淡淡的芬芳,但他的亲昵却让她微僵,脑中那不好的预感又在上升,但她却不能拒绝。

    不过,今天的预感不太准确,她伺候他沐浴之后,他没一会便沉沉睡去。他睡着的时候容颜格外秀美,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。浓长的眉开展不蹙的时候,非常地丰顺,长睫如扇,眼线悠长,鼻高直而唇微抿,长发抖散有如黑瀑,连他的气息,都是淡淡而氤氲的静默。她睡在他的身侧,久久无法入眠。最是无情帝王家,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。她轻叹一声,轻抚着自己的肚子,她一直很希望有个孩子,以此来保证自己的地位,但现在,她忽然觉得,这个孩子,还是不生的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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