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绯心看着手里的碧玉盏,里面只是冷水。
水是冷的,极清澈,带出碧玉的柔光。
这滴滴的晶莹她从未认真欣赏过,她举凡饮食必要精致无比。便是何种茶配何种杯,也绝不能有半点差错。冰冷的水,她从不喝,但这种寡淡无味,如今也成了奢侈。
蓝袍赤带困熊虎,龙翔凤展翔金牢。
她一生所追求的都是名望,她最喜欢的,就是体面!但现在,一切的名望和体面,她都拱手奉上!谁是不怕死的呢?她抿了唇,笑得苍白却一如既往!这是她自己选的地方,是她的家,她的战场,她的坟!
曾经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苦苦哀求,曾经有多少人倒在她的精明与算计之下!更有多少诅咒多少谩骂?在这宫里,只有成败,没有是非!
如今,她是被困的熊虎,失了锋锐的刀枪,断了羽翼的雀鸟。但是她依旧要维持着,她最后的体面!
她轻轻晃着杯正待要喝。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忙乱,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。她微是一怔,是他啊,他来了!
曾经她进入这里,是因这里可以给她前所未有的体面和荣光。这里是权力的中心,利益的顶点,也是尊荣、是光彩、是名声!她只看到这些,却没注意到他!当她开始注意的时候,却已经晚了。
就算他要捏碎她的骨头,怒吼或者崩溃,她都没有任何的怨言。就算死得声名狼藉,她也无憾。只是,最怕看到那双漆黑如潭,又让她的心撕痛至极的眼睛!她所辜负的,便是这眼眸之下,千疮百孔的真心!
“你以为朕能领你的情吗?你死了以后,朕就把你散发覆面,草灰掩口,破席裹尸。一路拖回淮南去!再一个两个,照着你们乐正宗谱把他们全斩首曝市!”他是这样说的,说得尖锐刻骨,字字如血。她恍惚听着,疼却不是因他的话或者那掐断骨头的力量。她看到他的眼泪,像是那暖玉湖畔,咬破手指的血滴,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抽搐起来!
他突然松了她转身就走。
但她几步踉跄过去,伸手去抓他的衣摆,让他一把甩到一边去。她整个人就要扑倒,手足并用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他的腿。生平第一次这样毫不顾忌地飞扑过去,像是抓住那飞扬的羽毛,或者是那一瞬便融而消无的晶莹雪片。
她紧紧地要抱住他,却只是抓住冰冷的地面,她发出尖锐而凄痛的呼喊,两眼是黑的,手上乱扒也没站起来,觉得嘴里腥咸得要命。她拼命在地上抓了两下,嘴里突然叫着:“云曦,求你别去!”说着,口里的血已经溢了出来,眼泪也跟着而落!
她曾经完全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兴奋里。
但现在,她觉得快痛死了!
可是她明白,即便老天给她乐正绯心重活一次的机会,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
掬慧宫建于高台之上,殿阁高阔。既纳光通透,又阻热隔寒。怀贵妃乐正绯心此时歪在偏殿厢厅里的贵妃椅上,身边跪着一个身着湖绿宫衣的宫女,执着美人槌在轻轻替她捶腿。边上还立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宫女,身着云白色女官的宫衣,手中捧着茶,半低着头向她说着什么。
绯心不时微哼一声,眼眸还带出一丝初起时的微懒,软红纱缕包裹着她的身躯,与身下绒丝锦毯相映,招展出明媚的曲线。
她似睡犹醒,慵懒而闲适,腿部传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量让她全身都格外地放松。若非是那微泣的抽噎声不时传进她的耳朵,这个早晨还算是不错。
在她的榻边不远,光洁彩釉的砖地上,还跪着一个女子。看身着装饰,绝非普通宫女,此时她纤细的身体微微抖着,鬓发散乱,环佩半移,双眼红肿,面色青惨,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。她一直竭力忍着喉间的呜咽,但还是有细碎的声音流淌出来。她眼尾的余光一直在看绯心的表情,当注意到她的眉轻轻蹙起的时候,生生扼住自己的声音,但这让她抖得更厉害起来。
“本宫不愿再见你,让你自己上报居安,托病外养,已经是本宫对你最大的恩典”!绯心的声音依旧懒懒的,轻描淡写。她有着极为柔媚的五官,略上扬的眼角此时熏上一点点烟蓝,额头绘着蓝金的樱彩,与她的衣衫相配,格外明艳。长发绾出蝶髻,垂下两缕翅尾飞在肩头。髻上是星星点点的碎花单簪,皆是深深浅浅的蓝与柔粉,与她面上微微的漾红,凑成华丽的媚色,便是此时,她依旧情温生柔,如风脉脉。
她懒洋洋地看着边上的宫女,微扬了下颌。站着的宫女明白其意,微点了下头应着:“娘娘,那奴婢先退下了。”
绯心偏头翻了一下身,将膝微拱了一下吩咐:“这里再重些。”她的声音酥软清淡,半眯了眼看着殿梁下垂落的十彩镏金苏帘。那明晃晃的华光让她的睫毛微抖了一下,力度合宜的捶敲让她又有些昏昏欲睡。她完全视那跪着的女子不存在一般,更让那女子面如死灰。
“娘娘,臣妾知错了还请娘娘看在,看在臣妾”她呜咽着说不下去,额间已经泛了血肿,想是磕头磕久了。但她浑然不觉疼痛一般,屈膝伸手,想再靠近绯心一些,却又慑于执槌的宫女一个眼神,生生定住了身。
绯心听了她的话,静了许久,慢悠悠说:“本宫看在你是五嫔之一,给你留些脸面,别扰了本宫的清静,下去!”她轻轻咄了一声,帘珠轻摆,帘外侧立着的一个年轻太监有如得令,屈身而入。太监手肘间的拂尘微荡,板着平平的腔调:“清嫔娘娘,趁着今日天早,您就请吧?”
这声音一出,边上已经一阵窸窣轻响,鬼魅般地贴过来两个小太监,皆是蓝衣宫服,戴着帽,一个手上已经拿了包袱,一个伸手便来摁她。
那女子眼瞳泛红,面上斑驳的残妆让她的表情此时有些狰狞:“乐正绯心,你算什么东西!暴发户的女儿,贱民出身的烂货”她歇斯底里,变腔走调的声音还未出完,两个小太监已经连捂带扯,让她险些翻了白眼。他们浑然不顾,拖死尸一样将她拽了出去。
领头的年轻太监弯躬着腰:“娘娘,奴才这就去办事了。”
绯心闭目不语。等他慢慢退出去了,她眉头微微舒展,并不以之前所听的话为意。在后宫这里,肯当面骂你,已经算是忠厚了!倒下的不一定是输,站着的,也不见得是赢,所以,她并未有半点快意,也没半分不悦!
三年了,不知不觉,又迎来一个春天。芳草吐碧,柳展樱飞,高阶外石榴出了新芽。此时正是清晨,铜鹤上还蒙着初露。殿外雀儿踏枝清歌,采摘凝露。宫娥个个明肌如雪,笑颜胜花,有条不紊地忙碌,与初日之光交相辉映,格外明媚。而这锦绣之季,正是选秀时节。
三年前,她同样也是自端阳门而入,穿过这厚重而高阔的城洞,进到这座恒永禁宫之内。入宫不久便封为昭华夫人,第二年便晋为三妃之首。如此奇快升位,堪称百年首例。
但她知道,之所以可以升位如此之快,并非是因自己有绝胜之姿,亦不是母凭子贵,更不是家世显赫。而是,她长得与这掬慧宫的前任主人,慧贵妃有六七分相似。
人有相似并不离奇,只是她,不仅长得像,连举止神态,习惯爱好,无一不像。正是如此像,勾起圣上对慧贵妃戚怀之心,她才能一举扶摇而上,得蒙荣宠。
她并不介意当个替身,太后将她挑选而来,正是当这个替身。她并不爱这蓝粉妖饶,不爱这软红纱质,但现在,她日日都做此妆容。她不喜欢十彩镏金,不喜欢太过耀眼的东西,但现在,她这掬慧宫内,皆是五光十色,触目明艳。因她现在这一切,都是因她的“像”而拥有的。她要一直“像”下去,直到死亡的那一天。她很清楚,这就是她的人生。这座恒永禁宫,便是她的家,她的战场,亦是她的坟。
今帝七岁登基,至今已经十五载,以十一子的身位继承大宝,康太后功不可没。虽然帝非太后亲生,但太后抚养躬亲,母子情深。宣平九年,帝大婚,太后在大婚三个月后撤帘归政,在寿春宫颐养天年。如今,帝亲政已经六载,勤勉俭慎,朝野皆安,与太后更是母慈子孝,为天下之典范。
谁说皇家无亲恩,太后正是见宣平帝失妃痛楚,朝思暮想,这才自秀女之中选中绯心,以慧妃为典,严加训练,以安帝心。所以说,绯心的荣华富贵,不仅是皇上给的,更是太后给的。
她并非出身士族,父亲商贾起家,虽然富贵,但身份低下。本朝重农轻商,尤重世族背景。父亲虽然多金,仍为大家所轻。他深知世族重要,为了子孙后世,便于宣平三年捐得一个散职,此后又广散金银,苦心钻攀,才为她争取一个待选之位。所以,这个机会对她格外重要,她所肩负的,不仅是她一个人,而是他们整个乐正家。唯有她身居高位,得蒙圣宠,她的兄弟才有机会入仕以报效朝廷,以正家声。
后宫斗争,古来有之。加上皇后与她,后宫现有名位妃嫔共计二十三人,今年选秀一过,会有更多美女充盈宫房。不过争斗于她并不陌生,她是庶出,娘亲连个二房都没争上,家中兄弟姐妹众多,她自小便在夹缝中生存。她却被大娘视为己出,更得到父亲垂注,其中心酸痛楚唯有自知,连这个参选的机会,她都是苦心争取到的。斗争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,融进她的血管里,流淌在她每一滴热血里。后宫生活何其无聊,不斗岂不是错负光阴。进宫以来,她一直扮演着慧妃的角色,宛如慧妃重生一般天衣无缝。没有一件是她喜欢的,只有斗,她喜欢!就算不能成为赢家,也绝不能倒下。
她正顾惘神思之间,忽听碎步轻响,珠帘微漾,她知道是刚才出去的绣灵回来了。绣灵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三四年,现在是掬慧宫的掌宫宫女。绯心精选出她来,现在绣灵亦是她的心腹之一。宫中之事,事无巨细,绣灵皆有方打听。
绯心微微睁了眸,正看到绣灵巧步轻移,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金彩璃托盘,上面摆着几本册子。她贴近绯心的身边,没有开口。绯心懒懒一伸腿,一个眼神,捶腿的绣彩会意,收了槌微一个福身,便轻轻向着殿外而去。刚才所发生的事,就像尘埃一样,风一卷便散,半点痕迹也没有,不但在绯心眼中心中没有,连带她宫里的所有下人眼里心里,也都跟灰尘一样不值得一提。
绣灵将盘子送到她手边:“最上面这本子,都是过了二围的。下头的,是已经刷下去的。”
绯心睨了一下,直接从底下抽出一本来展开看。上面不仅详录了人名,家世背景,甚至因何被淘汰,被何人淘汰都标得清清楚楚。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,一点点地看。被刷下去的,也有可能咸鱼翻身,这就需要更详细了解这些女子的背景。
选秀是一档子极繁重的工作,有些家世不好的,可能连籍册都不能上到内充就被刷下去了。但人有八面,八爪游触,指不定哪条须子就碰上边沿。比如她,她的家世根本不能入目,若非太后注意到,把她扒拉出来的话,她也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家。她能被太后注意到,就说明太后看得有多详细。待选过千,初选过后得三百人,能最后进入宫闱只有八十,而最终点封者更是寥寥。但当时籍册刚到,还不及送至内充之时,太后已经点明让她入围。
上次选秀,皇上因慧妃而痛,根本不管,所以太后代掌。但这次,皇上要亲选,皇后相辅,但皇后已经不问后宫之事,太后实在不能放心,又不好当面干预,只得悄悄将此任委于她。她心里明白,要论用人,太后有的是方法可以得到消息,但偏让她来做:一是现在太后居寿康宫,每日前来问安络绎不绝,人多言碎,实在不是很妥当;二是太后已经明言不管,放手由帝亲选,再动人查访,实在有伤帝颜。
自小读背记就是绯心的强项,她自知没有过人之慧,所以加倍用心。强锻记忆,百般锤炼,虽然不能过目不忘,但亦能记个七八。她一篇一篇看,不动声色。过了一会子,她慢慢伸手自发上拔了一支单簪,在几个人名下戳点了一番。绣灵自然是明白,躬着身说:“这几个是籍册都未入便下去的,家世可都”
“太后宫中耳目众多,这点东西她还用得本宫?不过是过本宫一道手,拿本宫当个牌罢了。”绯心低语着,“皇上此次要求亲选,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以外打外而已。她们的家世可都好得很,外充哪敢除名?不过是,外党跟太后一系相抵而已。”
“既然如此,娘娘何必还兜揽这事?”绣灵小心地说了一声。
“帽子都先给本宫扣上了,本宫不接也得接。”绯心轻笑一下,“反正不揽也得揽,索性替自己揽几个。这几个人让小福子给本宫绘了像送来,指不定哪天能展翅高飞呢!”
“此招好险,太后既然已经自外充便除名,自然是不想让皇上看。若是弄她们进来,岂不是与太后作对?”绣灵低声应着。
“谁说弄她们进来,若是皇上宫外遇上,哪里是本宫的过错?成与不成,皆看她们。不过是让她们记得本宫的恩典便罢了!”绯心说着,将簪子随手递给绣灵。皇上虽然说是亲选,但他政务繁忙,哪有时间将这等琐碎一一记挂心头。
太后不愿意让这些世家大臣之女进宫,自然是怕皇上借此封其父兄,以外打外。太后当初能瞧上她,也是因为她家世实在是提不起来,再怎么封也脱不了商贾的铜臭,完全对太后无害。而她心里也明白,自己家族是完全指望不上的。一味迎合太后虽然安全,但太后年事已高,外连横也很重要。宫中的事,一味心狠手辣没什么用的,最后只能落个妒忌的恶名。她的家族还眼巴巴等着她振声威,坏名声,她才不要!
她静了一下,见绣灵仍是不动,便略扬了眉低语着:“怎么不去?”
“娘娘。”绣灵低声说着,“绣灵多嘴一句,上次娘娘弄那对姐妹来,皇上骂娘娘是这都一个来月没来掬慧宫了。如果这次再让皇上知道是娘娘安排的,到时真是连太后都一并得罪了去!与其这样,不如娘娘想想,如何讨得皇上回心转意才好?”
绯心怔了一下,月余之前的事她当然记得。他喜欢谁,要哪个是他的事,但她帮着张罗就是错,让皇上沉迷美色,就是佞。但是,她就是不知道要如何讨得他回心转意。她本就是慧妃的替身,竭尽模仿之能事,借着他对慧妃的恩怀之情登上贵妃之位。但恩怀之情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,后宫佳丽逐艳争芳,即便是再新鲜美丽他都有厌的一日。更何况,还是她这样的冒牌货!
她不求他对她有情,只求有恩便罢了。她现在辅助皇后掌六宫之事,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。力求后宫升平,大家皆大欢喜。她苦读贤妃传,自小更是将女经女孝烂熟于胸。她当然知道礼义廉耻,况且帮助圣上挑选适合的妃嫔本就是一个贤妃该做的事。但是,她没能换得一个“贤”,却换了一个“佞”字!
以色事人皆不能长久,况且她的“颜色”,也是借了曾经那位的恩典。如今,斯人已逝,恩情不再,他缅怀也够了,凄哀也足了,她还能留在这个位置上,当然是他给了太后面子。但这面子还能给持续多久,根本没人知道。她要巩固这个地位,当然只能走曲线了。
“这次又不是在宫内,皇上去汤原行宫,路上的事哪里能算到本宫头上了?”绯心摆了摆手,“去吧,小心点便是了。”
“娘娘,皇上往日里去行宫,哪一次不带着娘娘?这次连跟娘娘说一声都没有。皇上总赞宁华夫人舞姿卓绝,我瞧娘娘也不”
“绣灵,你今天话多了。”绯心半闭了眼睛,舞姿卓绝?慧贵妃生前可不会舞,她的任务是做一个好替身而已。绣灵明白她的意思,便不再多话,静静退下了,召唤绣彩以及一应女官入内服侍。
绯心静静地躺着,没人言语,连帘都不再抖晃了。她初入宫时,皇上盯着她看,那眼中有惊讶,有不敢相信,有回忆,有错愕,盯得她觉得身上穿了洞一般。后来他便常来这里,不常讲话,只是盯着看。看着看着,开始还有好奇,有探寻,似是在找寻个中的不同。她要如何坚持才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,要完全学一个人,要让与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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