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妇了,还不死心想在焦太夫人面前搬弄是非,但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,如今的顾画生已经是吕家妇,若是行差踏错,第一个要收拾她的就是吕家,吕夫人和吕家小娘子不是好相与的人物,跟顾画生作了婆媳和姑嫂,正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。
今日日头正好,秋高气爽,阳光从窗棂透进来,暖洋洋的,让人禁不住就想眯上眼。
她正有些神智迷糊,外头就有人来报,说是思王那边派了人过来,希望顾四娘子能过去见一见。
自打槐花煎饼之后,魏临三不五时送些东西过来,已然成了惯例,这段时间忽然次数骤减,顾香生送了几回信都没见魏临那边有回音,便知道传言未必不可信,魏临在宫里的处境可能真的不太顺利。
然而今日他却忽然遣人来拜见,而且希望顾香生亲自过去。
这还是头一遭。
顾香生闻言就是一愣:“对方要见我,可有说是何事?”
负责传话的是个后院负责洒扫的小婢女,闻言便摇摇头:“他还戴了个笠帽,瞧不清长什么样。”
这话听上去殊为可疑,诗情便道:“先让婢子过去瞧瞧。”
顾香生想了想:“算了,我亲自过去一趟。左右是在顾家,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
后门外头的确站着两个人,为首的身材颀长,虽然戴着斗笠,穿着粗布青衣,却没有半点仆役的味道。
扮起仆人也不像仆人,顾香生又不是没见过魏临,怎么可能连眼前这人的身形也认不出来。
饶是如此,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。
之前还是流言蜚语的主角,怎么转眼就偷偷出了宫,还跑到这里来?
似乎感觉到她的迟疑,那人抬起头,被压得极低的斗笠之下,果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。
碧霄没有主人的那份镇定,差点惊呼出声,忙捂住嘴巴。
“听说近郊开了早梅,你还没去看过罢?”面对怔愣的顾香生,难得促狭地,魏临朝她挤挤眼。
顾香生深吸口气,忽然觉得这人哪里有旁人口中半点的温吞儒雅,行事分明胆大包天。
他打扮成这样出宫,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卫,宫里想必是不知情的。
“好。”人都出来了,难道她还能赶他回去不成?
只能无奈地任他牵着鼻子走。
侍卫能够只身跟着魏临出来,身手必然是极好的,不过顾香生还是多带了几个人。
为了避人耳目,两人没骑马,而是乘马车,她与魏临一辆,下人们一辆,赶车的是魏临那个侍卫。
顾香生有许多话要问,又不知从何问起,只能等魏临先开口。
却见魏临上了马车之后,笑容为之一敛,整个人都沉寂下来。
“你前阵子,是不是在杜康酒肆与人辩论了?”
顾香生点点头,想想他在宫中的处境,不由有些担心:“我给你添麻烦了?”
魏临叹了口气。
顾香生的心提起来。
两人四目相对,魏临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。
顾香生:“……”
魏临:“逗你玩的。”
顾香生一头黑线,往日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:“你根本就是看我紧张的样子很好玩罢?”
被人戳穿心思,前太子殿下笑吟吟,毫无愧疚之意:“被你发现了啊。”
顾香生抽了抽嘴角,别人知道思王背地里是这副模样吗?满朝文武知道吗?说他软弱的皇帝陛下知道吗?
魏临捉弄够了,才翘着嘴角道:“你根本没给我添麻烦,父皇听说是杨贤等人先在背后非议你父亲之后,也说你有孝行,若无意外,明年春闱,杨贤是不用指望上榜了。”
只要皇帝下了结论,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说顾香生当众与士人辩论不好。
从前大家都道顾四娘子只识骑射,不同文墨,别说经史子集了,连诗赋都不会作。
但现在,“不通文墨”的顾四娘子却能说得满堂士子哑口无言,虽然她的话不可能被皇帝采纳,但那番话也由此传了出去,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听说没有给魏临添麻烦,顾香生这才松了口气,又暗暗瞪了他一眼,心里觉得这位思王是不是平日里压抑过甚,仅有的那点顽心都要发作在自己身上。
却不料对方正好也抬起头来,顾香生的白眼被他逮了个正着。
顾香生:“……”
魏临非但没有生气,反而哈哈笑了起来,笑声连马车外的人都能听见。
笑过之后,魏临这才认真起来:“近来我在宫中的日子,的确有些不好过,有没有连累你?”
顾香生摇摇头:“关上门过日子,他们说什么与我无关。”
魏临深深看她一眼:“往后成为思王妃,就算想关上门,也没有法子了,那些流言蜚语会从各个渠道钻入你的耳朵,让你不想听也得听,不想面对也得面对,你怕不怕?”
顾香生反问:“怕,有用吗?”
因为怕了也无用,所以只能面对。
魏临看着少女平静秀丽的面庞,随着年纪逐渐长开,这张脸越发比自己初见时还要精致几分,假以时日,一定会是一位大美人,风姿如兰,刚柔并济。这样的女孩子,嫁入皇家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,她更也许应该找一个远离朝堂的清贵公子,夫唱妇随,周游天下,但现在她却已经许了他,日后身不由己,必然要卷入朝堂与后宫的争斗漩涡里。
她心里会埋怨自己吗?魏临禁不住想道。
在他还未被废之前,太子妃是炙手可热的位置,连他自己也觉得能够成为太子妃的女子,必然要是得体大方,进退得宜的,即使比不上历史上那些贤后,也不能拖自己的后腿才是。
再早几年,还带着一些年少轻狂的太子殿下,则更加偏爱成熟艳丽的女子,也曾偷偷臆想过他未来的妻子会是何等模样。
那些记忆中的想象,如今都重叠到了眼前这一张脸上。
这样仿佛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“我早该料到你会这样回答。”魏临微微一笑,似春风温柔了柳枝,轻轻洋溢着生机的耀眼。“我今天偷偷出宫,就是怕你听了那些流言,心里不好受,所以过来看看你,但现在看到你,我就放心了。”
还为了过来捉弄她寻乐子吧?顾香生忍不住腹诽。
但魏临的话还没说完:“其实你听说的那些流言,倒有许多都是真的,我的确被父亲训斥了,不仅如此,父亲还当着二郎和大臣的面骂我‘只知纸上谈兵,半点不懂国政,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,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’。”
顾香生微微一震,还没来得及安慰他,又听他道:“但我是故意的。”
什么?
她一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。
魏临这是发疯了吗?
没有。
他好端端的,既没有得失心疯,也没有神志不清,所以肯定别有缘由。
是什么缘由呢?
顾香生开始思索。
知父莫若子,魏临明知道皇帝犹豫再三就是不想出兵,偏偏还提议全力助吴,这是知道皇帝肯定不会照他的意思去做,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干呢?
如果从结果往回推,也许就不难理解了。
假设北齐的确是虚张声势,吴越自己就能对付,那皇帝肯定会后悔大魏因此错失跟吴国合作一起对付北齐的机会,更会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听从魏临的建议,从而也会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。
假设北齐是真的想要灭掉吴越,那魏国就更加会后悔了,因为侵吞了吴越的北齐只会越来越强大,相反魏国按兵不动,却白白坐看别人壮大。
所以不管怎么样,魏临坚持全力出兵,结果都不可能更糟糕了。
相反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绝处逢生。
这本来是极为隐秘的事情,说出来难免会让人觉得魏临投机取巧,但他还是选择向顾香生坦白。
就因为他们是未来的夫妻。
夫妻一体,本该患难与共,富贵共荣。
看着她的表情变化,魏临就知道以她的聪颖,肯定也想通了其中关窍。
“你会不会,觉得我心思险恶?”他缓缓道。
顾香生摇头,轻声道:“我能理解,有些时候,只有依靠自己努力去挣,才能挣出一条路来。”
像之前,她也曾父母不疼,祖母漠视,姐妹关系淡如清水,假如当初她没有在焦太夫人面前努力表现,就换不来焦太夫人的另眼相看,假如她没有事先提点顾琴生,也换不来对方的好感,假如她珍惜己身,没有挺身而出帮小焦氏申辩,也换不来对方的感激和情谊。
固然有些人生来就样样齐全,什么都不缺,但如果凡事都埋怨上天不公,自己不努力,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。
她只是有点心疼,魏临出宫跑来和她表白心迹,是为了怕她误会担心,可见在宫里,他的确步步险恶,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。
马车后面隐隐传来碧霄她们的欢声笑语,魏临带着暖融融的笑意,伸手挽起车帘一角:“看,梅花开得真好。”
顾香生循着车帘外头望去。
是啊,今年冬天来得早,梅花开得也早,层层叠叠,粉白绯红,往常的傲霜风骨,此刻仿佛也带上几分绮丽。
她忽然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些期待起来。
冬天来得早,想必也会去得早吧?
……
然而在永康二十一年的春天还未到来之前,天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在吴越接二连三的求援下,魏国终于答应出兵,却只派出了不足两万人的兵力。
二月中旬,齐国长驱直下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吴越都城。
吴越军队节节败退,损失惨重,连带一起折损其中的,还有魏国派去帮忙的那两万兵力。
而顾画生的夫君吕诵,也在那两万人之中。
所有人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,不约而同地意识到:吴越要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