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秋的月色总是最好的,铺在地上如霜似雪,让他想起记忆中的那一年。
>隆冬时节,飞雪漫天,天地一片洁白。他刚刚及冠,因在族中待不下去了,便独自一人跑到煜都读书。某天受友人邀请,前往顾府作客,却在庭院中看到一个小姑娘。
>十二、三岁的年纪,穿着粉色袄裙,眼睛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,蹲在地上逗面前不远处的一只麻雀。
>他觉得有趣,便驻足打量她。孰料不过片刻,她便皱了皱鼻子,问道:“谁在那里看我?”
>他只觉得她皱鼻子的表情十分可爱,像一只生气的小猫,遂笑道:“小娘子勿恼。某乃三公子的客人,一时好奇才会如此,并无恶意。”
>“哦,你是三堂兄的客人啊。”她站起身子,语气里带上一丝欣喜。
>“三堂兄?”他挑眉,“怎么小娘子竟是顾府的小姐?”
>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。她身上的衣裙虽然洁净整洁,衣料却都不是上乘,不像金尊玉贵养大的顾府小姐。
>她闻言抿唇笑了笑,“我不是什么小姐啦。我只是顾府的远房亲戚,随父母来寻亲的。”
>他了悟。顾氏这种大家族,旁支远亲最多不过,每年恐怕都要接待几拨这种人。
>瞥到她眼睛上的纱布,他忍不住问道:“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?”
>“哦,这个啊!”她摸摸纱布,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是南方人,这回来煜都是第一次看到下雪。因为以前没人告诫过我,所以昨天堆雪人的时候我一时高兴,对着积雪看久了,害得眼睛被灼伤了。不过没关心,大夫说过一阵子就好了。”
>他忍不住微笑。从前听人说过,第一次来北方的人多会犯这样的错误,贪看积雪,结果导致眼睛被雪光灼伤。不过听说归听说,他还是头回亲身遇见一个。
>忽的想起一事,他忍不住蹙眉,“怎么没侍女跟着你?你这个样子到处乱跑,万一摔着了怎么办?”
>她听他声音似乎有些生气,忙摆摆手,“没关系的。我眼睛受伤之前常来这里的,周围有什么东西都很清楚,不会摔到。”顿了顿,“侍女姐姐们都很忙,整天照顾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。”
>她说到“侍女姐姐”时神情有些不自然,他立刻明白了。大家族里都是如此,拜高踩低、趋炎附势,对不重要的人从不愿多费心。那些侍女大抵见她一个从乡下来的堂小姐,无权无势,便不耐烦照顾她吧。
>看到她几乎被纱布遮住一半的小脸,他的心忽的一软。
>他们的境遇何其相似?都是名门望族里的边缘人物,身处热闹繁华间,却永远无法插足进去。
>他起了怜惜之心,想起她适才听到“三公子”时神情喜悦,遂柔声道:“我去见你三堂兄,你可要一起?”
>她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,然后腼腆地笑了笑,“不了,我还是不去打扰三堂兄了。这位公子,您不用陪阿云了,去忙自己事吧。我再玩一会儿就回房了。”
>“阿云?”他笑起来,“原来你叫阿云啊!”
>她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。她虽年幼,却也知道女儿家的闺名十分矜贵,轻易不能说给陌生男子听。
>他见她白净的小脸越来越红,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这样的娇羞之态让他的心蓦地一动。
>然而转瞬他便清醒过来。她窘成这样,要是一个羞愤之下转身逃跑就糟了。她这会儿眼睛上还缠着纱布,什么也看不到。若脚步一乱,只怕就要摔倒。
>这么想着,他立刻道:“行了,我还有事,就先告辞了。今日天冷,小娘子别在外面待久了,快些回房吧。”
>她低垂着头,闷声闷气地应了声:“恩。”
>他转身离开,刻意加重了脚步声,好让她可以清楚地听到。转过一个拐角时,他忍不住停下来,回头去看她。
>积雪覆盖的庭院里,她孤孤单单地立着,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。
>那样的身影太熟悉了。
>他记得多年以前,母亲忌日那天,他也曾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院中,茫然四顾,却寻不到那条回家的路。
>那天和顾三郎见面之后,他尽量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道:“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小姑娘,眼睛上裹着纱布,一个人在那里和麻雀玩儿。挺有意思的,是哪屋的侍女么?”
>顾三郎立刻明白过来,笑道:“你说的大抵是我的远房堂妹。她几个月前刚到煜都,最近得了雪盲症,正在上药呢!”
>“哦。”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,“你这妹妹模样挺讨人喜欢的。”
>顾三郎夸张地挑高了眉毛,“她若知道整个煜都少女的梦中檀郎夸她模样好看,定然要乐得觉都睡不着!”顿了顿,忍不住附和道,“不过确实,我这堂妹心性纯良,脾气温和,比我那几个亲妹妹讨人喜欢多了。”
>“她叫什么?”他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。
>顾三郎却忽然警觉了,一本正经地看着他,“问这么多,你不会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吧?”
>他淡淡一笑:“你想太多了。我若娶了你妹妹,岂不成了你的妹夫?以后还得喊你一声大哥!冲着这个,我也绝不会这么做。”
>他这么一说,果然逗得顾三郎哈哈大笑,疑心尽释,“告诉你也无妨。她唤作顾云羡,她自己的父母都管她叫云娘,但你也知道,顾氏这一辈的女儿都从云字,个个都是云娘。所以这府里的人按照她在他们那一支里的排行,唤她一声三娘子。”
>顾云羡。云娘。他在心里默念,尔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。
>他想,这真是个好名字。
>如她的人一样,让他喜欢。